The Turth
偵探博士
警方在布朗寧暫居的公寓內發現他的屍體。
經法醫檢驗得知,布朗寧是中毒身亡的,他身上沒有任何傷口,不像被迫服毒的模樣,警方推斷他是自殺死去,但真相到底為何無人知曉,就這麼草草結束這件案子。像布朗寧生前處理事務的態度──模稜兩可的,害怕的,悲傷的。
醫者默默地將白花獻在他的墓前,他曉得一切都停止了。布朗寧將不再恐懼,在那個世界裡可以開心地活著,並且充滿冒險與刺激,這些對方追求的全部,他想他都給他了。
沃肯將一本深棕皮封的本子從公事包裡拿出,攤開破碎的第一頁,他思考了很久,終於決定翻看。布朗寧凌亂的字跡,陌生躍然於紙上,他選擇去接納真相──那個對方所渴望的解答。那是布朗寧的記事本。
《The Turth》
於是我們繼續往前掙扎,像逆流中的扁舟,被浪頭不斷地向後推入過去。
──《大亨小傳》
他很久沒有回來這裡了。布朗寧在踏上這片土地時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,在喉頭瀰漫的煙味讓人忍不住又犯了菸癮,他忍了下來,抬頭看看周遭的風景,與記憶裡如出一轍。他壓低帽沿,天空佈滿雨雲,預感待會兒的降雨。
自離開羅占布爾克以後,已經過了將近半個世紀的年歲了。早晨的陽光斜射入窗,從浴室狹小的窗口窺亮磁磚地板,反射光芒。雙腳觸踏冰冷的磁磚地板,自腳底竄起的涼意讓他不由自主的打顫。他摸摸下巴的些許尖刺,想到該清理面容了。一邊將掛在一旁的毛巾扯下。動作俐落得像是多年的習慣。
他望著鏡子裡反照的自己,有一股奇異的陌生爬上心頭,怎麼看,卻又是那麼熟悉……他撫摸面頰,微微起皺的皮膚與暗淡的眼窩、長年夾菸導致指節處染上的灰色,下垂的嘴角,亂翹的頭髮──這些在所處不及的時候悄悄佈滿他的容貌,恍然驚覺,恍然發現,才知道原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。他遠去那段時光,原來已經這麼多年了。
他像是感慨一樣的垂下手臂,一邊將刮鬍泡胡亂的噴滿下巴與頸脖。沉重的,刮鬍刀的重量在手裡漸漸變得無比沉重,右手不停顫抖,悲傷不斷從眼角淚流,他緩慢舉起刮鬍刀,刮去尖刺的鬍鬚。不曉得是不是角度出了差錯,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疼痛,視野所及早已無法看清,他忍不住一陣愕然,劇烈動作,嘴中吃進了一些刮鬍泡,苦澀所引起的咳嘔讓他站不直身子,雙手用力扶住洗臉盆。
鼻頭痠疼得無法呼吸,他終於忍無可忍,啜聲哭泣。
那是關於將近半個世紀前的事了。
※
他還記得那時每個星期六與沃肯的會面,他們會在街頭轉角的咖啡廳坐上短暫的一、兩個小時,有時會配上一盤蛋糕或餅乾;街訪鄰居和顧客贈送的點心,以及時不時在一旁的街頭音樂家,他們會給那些流浪者一些費用,請求演奏一曲,閒適這個下午。
這件案子不仔細再偵查一次,肯定是毫無進展的……那樣的話今天與對方的見面大概要取消一次了吧。布朗寧考慮著要不要聯絡對方,告知沃肯這個訊息。但他轉念一想,畢竟對方是沃肯,就算自己沒能赴約,那個人還是會照樣前去那間咖啡廳待上幾個小時吧。他曉得那是對方唯一的休息時間,能夠全心放鬆的短暫時光。
不過話雖如此,果然還是想去阿──看一眼也好。他感到自己微不足道的願望,竟是如此渺小而不值在對方面前一提,他卻無法壓抑這個想法,這股衝動與慾望。他的態度,面對自我,逐漸積極而不可退讓。手上棘手的案子,他決定暫且擱在一旁。
反正這一時是破不了了,那麼先這麼做又何妨?
布朗寧在腦海中得出這個結論以後,一直鎖緊的眉頭便慢慢放開了,他嘴角不自覺提著笑,感覺自己就像個步入戀愛的青澀少女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即便如此又如何?他帶著一點顯而易見的自負,準備拿起手機,卻在這時傳來屬於大門的鈴聲。是誰?布朗寧在心中疑問,腦中迅速掃過幾個人名,卻沒有一點猜測對方究竟是何人的頭緒。他猶豫了幾秒鐘,隨後大喊:「來了!」
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大門,右手緊扣門把,拇指壓緊鎖夾,「請問是……」
「布朗寧。」
他聽見聲音的主人,立刻將鎖夾打開,臉上藏不住詫異的神色,怎麼會?
「你怎麼來了,沃肯?我正打算要聯絡你。」
「有件事想請你幫忙。我想……大概必須藉助你的能力了。」
「怎麼回事?」布朗寧的疑問脫口而出,旋即發現自己的浮躁,慌忙改口,「我是說,先進來再說吧?」
他伸出一隻手,示意沃肯進門,然而沃肯的眼神堅定,沒有一點要進門的意願,「很急……總之,你願意接下我的委託嗎?」
「什麼你的委託!」他大吼一聲。從沒來對你這麼想過,倒不如說,「我的意思是,你知道,我應該的……你曉得──」
「拜託了。」
沃肯說完,隨即拉住布朗寧的手腕。拜託了。又重複道,就像制止布朗寧發言的繼續,而布朗寧意識到了這點後,將沃肯覆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抽回,轉而與他相握。
「沒問題。」他嚥下一口唾液,直視沃肯灰藍色的眼眸,「我接下你的委託。」
他跟他心照不宣,以稱不上愛情的感情信賴相互依偎,兩人都已經脫離年少一段時間了,而白駒過隙令人來不及感慨,如同他認為這感情來的突然,甚至是一個男人──布朗寧翻過他的記事本,自嘲地記錄每天的經過──然而今天,他卻不曉得該從何紀錄起。
沃肯委託了他尋找名為法典的東西。那是什麼?他沉默的接受沃肯的訴求,腦中思考關於這件事,沃肯究竟為何會突然委託他?他曉得對方在很早前──比他們相識時候更早以前,沃肯就在尋找法典。而沃肯所有的研究,那些佔盡對方生活幾進一切的研究,也是為了『法典』。布朗寧對找到『法典』沒有多大的自信。他聽著沃肯的話語停頓,眼神始終沒有對上他。
「……如何?」
「我會盡力……試試。但我很好奇,」他小心翼翼斟酌話中疑惑的含量,盡量讓這句話聽起來像隨口說說的問話,「為什麼突然委託我?說實話,找東西有比我更適合的──比如說專門尋人尋物的──……」
「因為是你。」
沃肯沒等他把話說完,就立刻結束了話題。語氣的急躁讓布朗寧吃了一驚。「我是說,因為是你……這東西對我很重要,你也知道,我一半的時間都獻給它了,但我越來越等不下去,」沃肯遲疑了一會兒,「而我只信的過你。」
「噢……」
布朗寧沒再發問,他喝了一口冷卻的咖啡,眼睛暼見沃肯一口也沒動的咖啡。他內心迴盪著沃肯最後說的那句話,以及一些卑鄙的愉悅。
他們互相告別,結束今天的談話。談話過程中有一股奇異的嚴肅在飄逸,他顯得很不自在……又或者該說,其實他不想談論這些。沃肯卻像是被什麼追趕著而不斷將話題引導回委託上面,一種本質,而他無從得知。這讓他感到無比焦慮,不知名的焦躁與不安。
那麼就拜託你了。
沃肯離去前只說了這句話,讓布朗寧將『最近過得如何?』;『你還好嗎?』;『生日要不要一起度過?』這些話通通塞回肚裡──沃肯的生日要到了。
再一個月。只剩一個月。
他朝沃肯揮手道別,目送對方離開。他想與沃肯度過對方的生日,只要有他就好──然而關於這個話題,今天卻連半個字都沒能提到。他不僅對自己感到因無能所引起的惱火。
但轉念一想,至少還有一個月。
他能一邊完成沃肯的委託,再一邊籌畫沃肯的生日嗎?
一定行的。
布朗寧給自己打了一劑強心針。面對會有的否決可能,他連一絲一毫都不想提,想都不想。只管期待吧!他鎖上門,比平常用力的力道帶給彎凹的指節一股疼痛,他也不想去理會那些,決定今晚早點入睡──好準備即將繁忙持續一個月的明天。
※
過去總是令人難以接受的,對沃肯是,對布朗寧也是如此。破屋裡潮濕陰暗,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,布朗寧用右手臂遮住他的嘴鼻,嗆鼻辛辣。該不會有人死在這裡了吧?他嘲諷的想。卻曉得根本不可能。
據沃肯形容,這裡是對方曾經待過的屋子。怎麼會變成這麼悽慘的模樣?他四處翻找,期望找到一點蛛絲馬跡,任何有關沃肯的隻字片語──卻一無所獲。只有老鼠吱叫與滴水的聲音迴盪整個房間。他有些沮喪,甚至自暴自棄。真是出了一個難題給我了呢。他笑著想到。
他在這裡待了一個下午,最後在貌似是書房的地方找到一張圖片:上面有著解剖後的人體;人的內臟與器官──以及在一旁比對的自動人偶零件。還有一本書。全都零散的置於一張鐵製的桌子上頭。
照片的角度正好將書本的名字給反光起來,看不清書皮上的字。他直覺認為沃肯應該會曉得那會是什麼樣的書。他從公事包中拿出透明封袋將照片放入,封存。拿起手機將書房的全貌與角落拍起。
這間屋子沒有提供研究的房間,就像是一般家庭的房屋。浴室、陽台、書房、餐廳、客廳、臥室……他肯定沃肯沒有在這裡住上一陣子過。這裡也起碼荒廢了十幾年吧。
布朗寧嘆了一聲,將肺臟的空氣吐出,再深深吸了那難聞的空氣一口,隨後離開了這裡。
他在記事本上詳細記錄那棟屋子的外觀,與今天的發現。在心裡慶幸的想:幸好不是什麼都沒找到阿!他將照片洗出,用紙膠黏在記事本紙頁上頭,標記日期與時間,以及委託人的名字。沃肯。
自那天以後,他就像陷入死巷般,毫無所獲。他也兩個星期沒有再見到沃肯。
日子一天天逼近,時間分秒流逝,現在光是睡眠都讓他感到焦慮。糟了。布朗寧鎖緊眉頭,看著日期而情緒急躁。
他盯著記事本上關於這件委託案稀少的記錄,不禁懷疑自己的能力。或許是有哪裡疏漏?沒道理什麼關鍵性的線索都沒有找到──他沒有任何頭緒。沃肯也沒有問他任何委託案的事情。就像真的全部都交給他似的。這多少讓布朗寧感到一股壓迫的不安──沃肯真的信任他能破案。
而他卻什麼也沒發現。
他也考慮過主動跟對方說明現在的情況,但又忐忑沃肯的反應,他不想辜負對方的期望。他們兩個一起努力著,一個因沃肯而起的目標。他閉上雙眼,確切的感受在他的心頭輕撫安穩,布朗寧重新打起精神,決定不對沃肯提到任何隻字片語,直到結束委託──也就是案件完成的那一刻,在將喜悅分享。
接下來的時間,布朗寧全心專注在案件的謎題上,他對自己戲稱為一個謎題──一個宛如永無止盡的無解謎題,而他與沃肯攜手同隊,這樣的想法給他帶來一股興奮;一股許久未燃的熱情,讓他再次開闊了生命。
一次是與沃肯相識,再一次就是對方委託的案件。唯有這樣,體會那些過程中所有的喜悅悲憤,才讓他真正感受活著──他想。過去阿。
照片;化為光碟的聲音記錄檔;破碎的筆記本;充滿刮痕的手術刀;自動人偶的核心記憶;無人的黑色教堂。
沃肯。
謎底逐步揭曉,只剩下解答的人。這讓布朗寧忘卻了時間的流逝,抓緊任何的可能與不可能,將殘碎的線索拼貼連結。在偵查的過程中,沃肯的研究一部份也曝光到魔都上層,法典的下落也隨沃肯的孩子而化為虛無。他終於接近沃肯生活的核心:包含對方委託給他的案件,沃肯的研究──布朗寧漸漸曉得佔據沃肯生命的研究究竟是什麼,他終於直逼真相。
帶著興奮,當布朗寧打算告訴沃肯而前去對方的研究室時,卻發現那兒一個人也沒有。
……沃肯?
東西收拾的簡單乾淨,但必要的東西,布朗寧所得知的那些對沃肯而言是絕對必要的那些東西,通通都不見了。他睜愣,在屋子內來回尋找,直到暮光降臨;甚至晨光照進,他才無力地停下腳步。
沃肯消失了。
更確切的說,應該是沃肯離開了。他沒有勇氣開口,甚至更不曉得對誰詢問沃肯去了哪裡。有誰會知道呢?布朗寧才發現原來他與他之間的關聯竟是那樣少的可悲──讓他連可以開始搜找的地方都沒有。什麼都沒有。
你到底去了哪裡?
旋繞布朗寧整個心頭的疑問,宛如鎖鍊將他緊緊捆在原地,動彈不得。連逃離都沒有辦法,勇氣隨沃肯的離去消失殆盡。你在哪裡?他不可置信。隨後意識到手中的記事本,沉重,重的他沒有力氣繼續拿著它了。
究竟,一切,意義是……?
隨本子掉落地板而散落一地的,是布朗寧這將近一個月不斷搜索的結果,照片;記錄,所有跟委託案有關的分毫都在上面。而沃肯的消失太過突然,他完全無法反應──悲傷也沒有──一種空洞的感受席捲整個思緒,意識就像飄飛在半空,看著這一切發生,又看著一切落幕。
離開。
他無法完整的組織文字,去寫下對方消失蹤影的這件事情。他告訴自己。或許只是趟旅行罷了。幾天;幾個月;甚至是幾年,沃肯就會回來了……委託還沒完全結束呢。沃肯的委託費也沒有付清,他曉得沃肯會回來的。為了這筆委託費。沃肯不喜歡欠人任何東西。憑著這點,足夠他等待。
布朗寧將準備給沃肯的陶瓷手術刀小心地收進公事包內,連同散落一地的文件記錄。他離開沃肯的研究室,門扣上後,用從對方書桌上發現的鑰匙將大門鎖上。
他來到咖啡廳,買了兩杯咖啡,坐在室外的咖啡桌看著來往的人群,一邊抽著菸,請一旁的街頭音樂家演奏,宛如過去,卻不如昨天。
六年過去了,沒有對方。最後他選擇離開這裡,抵抗了六年的現實終於被理智釐清──到底是殘酷冷清。他悲傷,曉得對方不會回來了。
※
重新踏上這片土地的季節是秋天,下著微雨而沒有陽光,雲層厚重得不可思議。印象中,羅占布爾克很少這麼壞天氣的──至少在他十八年前的記憶裡不是。
街頭的擺設多少改變了一些,比如廣場的噴水池;街道旁的新式路燈;區域隔離口的裝置加了更多的水泥與鋼鐵……他臨時在這裡找了一間簡便的公寓,租金不高不低,唯一的優點便是鄰近交通出口。他不打算在這裡久留。
來到地鐵站,布朗寧將菸蒂丟在地上踩熄,灰煙隨空氣飄渺升騰,他望著那副景象在地鐵站注視好久,時間過了多久?他猛然驚覺時,腿早已痠麻,頭腦遲鈍,他握緊公事包後深吸一口氣,朝人潮擁擠的列車走去。鼻息裡有股散不去的焦油黏稠味,他掩著嘴低頭咳了咳,視線晃過漆黑的玻璃……那是誰?他認不得裡面的人。
焦油味道異常敏感地滲透他的四肢。布朗寧打開公事包拿出裡面的口嚼片咬在嘴裡,讓濃烈的人工香氣蓋過噁心反胃。這些舉動讓他突然想起他的童年,眼眶酸澀,耳鳴嚴重。
我不悲傷,這沒什麼。他低聲說。只是──……
猛烈的咳嗽終於有了一點成效,讓他得到了一個東西,布朗寧寶物似地將它吐在手心上頭──一小搓焦灰的菸草。
到站了。他走出車門,把菸草放進大衣口袋內。
一路上他回憶到很多過往,童年與懵懂的年少歲月,他短暫的可悲的愛戀,以及聯悲傷都來不及的分離,他的父親,曾經開過的玩笑般的偵探事務所……全部全部,記憶如同暗湧向他襲去,而他早已做好準備迎接。從前的他,不曾想過自己會離開這裡。
他走著曾走過的街道,走過曾經過的馬路與街頭,轉角,咖啡廳。他向咖啡廳老闆打了寒喧,就他在對話過程中了解到的,老闆換人換了很久了。布朗寧在一次感受到歲月時間的無情過頭,但卻終究要坦然接受這樣的命運。他已經不抱任何興奮與期待,熱情的心死去了,而涼卻已過。
「給我兩、呃,」他尷尬的笑道,隨即糾正自己的點餐,「給我一個三明治跟一杯咖啡吧。」
「請稍待。」
「……你們,曾經在這裡看過一個……一個深藍偏黑髮色的男人嗎?他的瞳孔是灰藍色的。」
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了。
布朗寧嚥下一口唾液,視線飄移,瞬間的後悔淹沒整個情緒。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嗎?就算如此,他卻仍無法放棄那一絲的可能性──盡管那機率低的如同大海中的一粒沙,他也無法放棄。沒有。都可以的。他告訴自己。
「您是說會綁一束馬尾的男人……嗎?」
是沃肯。
「那個人不常過來,但因為每次都在同一個位置,點同樣的咖啡,所以我們這裡的服務生多少也將他記起來了吧。自動人偶們很喜歡他來,他似乎是個研究相關領域的男人……?他幫了我們咖啡廳不少忙呢。說起來也有一陣子沒看到他了……」
隨老闆語落後的爽朗笑聲,讓布朗寧感到一股猛然的震驚,是沃肯回來這裡的事實。他離開了十八年,沃肯卻在他離開後的十二年裡回到了這裡?
「你、你曉得──」布朗寧雙眼直視咖啡廳牆上的掛鐘,一邊說:「你曉得他住在哪裡嗎?」
老闆聽到問話後睜大雙眼。恩……。遲疑了一會兒,最後慢悠悠的告訴布朗寧。
「我想他可能是住在這條街的街底轉角,那裡有一間滿大的屋子──在他來這裡前,那裡荒廢了很久。阿,」
像是想到什麼似的,對方滿懷微笑,雙眼透露目睹喜事的欣喜,「我終於想到啦!我們這裡的自動人偶似乎有他的電話跟住址,您需要嗎?」
「不。我不需要。」布朗寧拿走用紙杯裝好的咖啡,上頭冒著的熱氣讓他感到一陣暈眩,他堅定心緒,準備前往那裡。「我想我曉得在哪裡。」他微笑道,忽略眼中的悲傷。
他提了提手中公事包的重量,再次確認東西的完好存在,他從未將那些拿起過。自從那天過後,他就一直將它們放在公事包內,連同那把陶瓷手術刀。以現今而看,那已經是舊型的了。然而包裝卻完好無缺。
直走到底,向左轉,經過三間屋子後再經過一條街道,磚紅色的建築。布朗寧來到記憶中沃肯的研究室,外觀與十八年前相比沒有差別太多,他卻仍舊感到一股不協和感──好像不應該如此,這裡已經不再是從前──但又說不上哪兒不同,甚至是幾乎一模一樣……但沒有可能一個地方經過了十多年後完全沒有改變。這段期間沃肯其實有回來過嗎?回來整理?他又再度否決這個猜測。
握著公事包的手心冒著汗,他站在門前躊躇猶豫,沒有按下門鈴的想法……再這樣下去就要站上一天一夜了吧,甚至更久?如果沃肯沒有改變的話,那麼確實有可能……
「……大衛?」
聲音從布朗寧的後方傳來,他猛地回頭一看,那人站在遠方靜靜的看著他,眼眸中帶著一股訝異,卻混合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接受。
「你……好久不見。」布朗寧的聲音無比僵硬,「可是你……天,你完全……」
「先進門再說吧。」
沃肯逕自打開了門鎖,踏入屋內後回頭看了他一眼。布朗寧握緊公事包,追隨對方的腳步。腦中無法讓自己釋懷這個疑問:沃肯完全沒變。
無論是聲音還是面容,都沒有一絲蒼老的氣息,與記憶裡如出一轍。他忍不住撫摸自己皮膚上的皺摺紋路,無語的接受這個現實,就像他有過的夢境,卻又不完全相同。
「你要喝些什麼嗎?」
「……不,」他僵硬的觀望四周,發現同樣與過往相同,一些對對方來說不可或缺的東西,這裡通通都有,究竟是……
「好吧。」沃肯沉下雙眼,沒再說話。
「我剛剛喝過了,就是……呃,咖啡。」布朗寧在一陣靜默後突兀的開口,沃肯僅僅為無睜大雙眼後便說聲:恩。這反應讓布朗寧感到惱火,無法控制情緒的危險歇斯底里,這不像他。他自身認定的,過了這麼多年,他仍舊不想在沃肯面前表露出這一點,會讓對方困擾……
「你還記得我嗎?」
沃肯疑惑的瞇起雙眼,放下手中的咖啡杯,「是,我當然記得。」
「那麼你記得我的名字嗎?」
「大衛‧布朗寧。」
他呼出一口氣,宛如對這個結果感到慶幸,他不奢望知道為何沃肯在這十八年裡一絲變化都沒有。就像知道真相是奢侈的。他安下的心,卻在對方接下來的一句話後又再次感到不理解與困惑。
「我想我沒有差錯才對。」
「十八年前,你……你怎麼離開了?你去哪裡……還會固定去那間咖啡廳嗎?在星期六的下午。」
「什麼?」
沃肯的神情看起來像是和他一樣困惑與不解。對方重覆詢問:星期六下午?
是忘了吧。
難道真的忘了嗎?
「你忘了嗎?我們──從前──每個星期六都會見上一面。不特別聊什麼,就只是見面罷了。這些你不記得了?」
他看見對方的視線飄移,臉上的困擾與難堪讓眉頭起皺,與記憶中一模一樣,卻又哪裡有說不上的奇怪?布朗寧靜靜看著對方,直到他聽見沃肯的回話,才停住失神。
「我想,」沃肯欲言又止。「你可以告訴我詳細的情形嗎?我的記憶裡並沒有寫入這樣的過去,咖啡廳……也只是我個人的愛好罷了。可以請你多告訴我一些嗎?」
在說些什麼?
「你說……什麼?你說你──……」
寫入?記憶?
「是,」沃肯頓了頓,視線飄向角落,「我是我做出來的『自己』。」
──自己做出的『自己』。
布朗寧憋住一口氣,他抬眼看著四周的模樣,與眼前這個毫無變化的男人,暈眩已經不足以使人面對一切。他們沉默了很久,就像是在等待布朗寧接受這個事實──那些疑問;那些難以被揭開的,真相終於大白。水落而石出。
這就是為何,沃肯的容貌十幾年未變,而那股陌生又熟悉的感受源自於哪裡。眼前這個『人』確實是沃肯,卻也不是那個人,永遠也不是。
如同對這個人而言,他也僅只是大衛‧布朗寧。如此而已。
「十八年前,那時的『我』的研究被潘德莫尼發現,連同法典的下落一起,他們決定從研究室開始進行搜查,那對他們來說也是極其重要的……」沃肯緩緩說道,布朗寧知道對方將要說一個長遠的故事,甚至是在他和沃肯相識之前就開始說起的故事。
他們聊了很久,沃肯的故事說了很久。暮光降臨,晨光升起,直到故事終於說完,他們才停下對話,咖啡早已冰冷,苦不堪言。原來是這樣阿!布朗寧痛著笑道,他瞥了眼在身旁的公事包,突然想起什麼。
「沃肯,我說,」布朗寧的笑容轉為薄弱,大概是笑得累了,他眼角泛淚,「你還欠我一筆費用喔。」
布朗寧看見沃肯瞬間的皺眉,忍不住猜想對方一定又在尋找記憶中的訊息……「我欠了你一筆費用?」
「是。你欠我很多呢,不過我想,」
布朗寧拿起沃肯桌前冰冷的咖啡,他看著杯中咖啡反照的自己,一口仰盡,說:
「這杯咖啡。給我這杯咖啡吧。」
時間也不早了。布朗寧離開了這裡。沃肯在布朗寧離去後才發現角落放著的包裝盒與記事本。沃肯打開包裝,發現裡面的陶瓷手術刀,以及記事本內泛黃老舊的照片與字跡……隨後小心翼翼的將它們抱在懷中。
這就是一切真相阿。
※
布朗寧的喪禮很簡單,幾乎沒有太多的人前來。沃肯手上提著的事布朗寧生前最常拿在手裡的公事包,終於了解布朗寧的生命。他攤開破碎的紙張,將它們連同公事包一起放入棺木旁挖好的好土窟。他脫下手套,堅硬的肌膚與雨混合的土壤一同冰冷,他將指尖插入泥土中,一手一手的挖土覆蓋。
『我最近有了新發現。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看見盡頭,我感到身心俱疲,目光像蝴蝶般閃爍不定,身體是飄忽的……連空氣中細碎的粉塵灰埃都可以將我擊潰。彷彿置身在無人的巨型迷宮,徬徨躊躇。然而終點有光,感覺將化為蟲蛾撲火,以期一同消逝。』
『我想我拿起銀針和刀。而我無權顧及他的悲傷,終究……』
『我走了,去找找。』
沃肯的記憶儲存區中,迴路碰撞造成的片段轉瞬即逝,這是『他』的記憶──……
而微雨又開始飛揚。
Fin.